第二章 开路先锋
倒了三次车,运行两天两夜,2月20日清晨,先遣小队抵达了嫩江。
嫩江是个古老的小县城,白雪覆盖着房屋和街道,使它愈发显得沧桑朴陋。
他们来到县人武部,受到了热情接待。食堂特为他们准备了早餐:奶茶、面包、鸡蛋,还有大米粥和小咸菜。铁军与作陪的副部长张驰上尉边吃边聊,谈到当地的生存环境时,张驰念了一段文言文:“……四时皆寒,五月始脱裘,六月昼热十数日,与京师略同。夜仍不能却重衾,七月则衣棉矣。立冬后,朔气砭肌骨,立户外呼吸,顷须眉俱冰。出必勤以掌温耳鼻,少懈,则鼻准死,耳轮作裂竹声,痛如割。土人曰,近颇称暖。十年前,七月江即冰,不复知有暑也。墨尔根山城,寒益烈,卧炕必为通夜之火,更设大炉,然薪于侧。焰甫尽,则寒气入室。卧者惊而起矣,数益薪,始及旦。墨尔根七月则雪。雪不必云也,晴日亦飞霰。或皎月无翳,晨起而篱径已封。旭光杲杲,雪未已也。”铁军掏出笔记本,将其记录了下来。张副部长说:“嫩江古称墨尔根,虽然开发得比较早,但由于地处边塞苦寒绝域,生存环境还是非常艰苦的。越是往北走,就越是寒冷。从这儿到加格达气,只有两三处猎民点。你们可以去大杨树补充给养,那儿是个一千多人的大镇子。”铁军向他了解大兴安岭林区的情况,张副部长所言和他们掌握的差不多。提及以前的六次开发,张副部长说:“日本鬼子侵占东北期间,征集民工组织采伐队,疯狂掠夺林木资源。嫩江、黑河等地的原始森林,老早就被他们砍伐一空了。坐船能到的地方,几乎都被染指过。他们乘船沿江河溯流而上,再将伐下的木材编成木排,顺流运送到嫩江、黑河等地。嫩江和黑河可谓是木材集散地。黑龙江、嫩江及其较大的支流,全成了水上运输的大通道。”铁军说:“嫩江、黑河不仅临江,而且还建有铁路,利于木材倒装外运。俄国人和日本人在咱们这儿修铁路,目的就是为了掠夺东北的资源。”张副部长说:“从富裕通到嫩江的富嫩铁路,是1930年6月开建的,1937年7月全线通车。小日本利用这条铁路,不知运走了多少木头。黑河比嫩江还要严重。”“这么说,嫩林线经由的甘河沿岸,都被日本采伐队践踏过。”“岂止是甘河呀,多布库尔河、那都里河等,他们全都进去过。黑龙江的较大支流,像呼玛河、额木尔河、塔河等,他们也都进去过。他们在开化之后进去,结冰之前撤出,每年也就干个四五个月。要想掠夺更多的林木资源,就必须深入到林区腹地。”“只有在林区里住下,才能一年四季采伐。”“为此,他们曾经先后四次,试图在林区里常住,但都因为冬天太冷,冻得站不住脚,不得不撤了出来。”“解放以后的两次进入,不是也没有站住脚吗?这都是因为什么呢?”张副部长说:“这个情况我还算比较了解,因为我爸和我哥都参与过。有关部门事后做过总结。我将了解、掌握的情况,曾经做过整理和记录。”找出一个笔记本,翻开来给铁军看。铁军认认真真地浏览了一遍,对这段历史有了粗略的了解。
大兴安岭林区的第一次开发,始于1955年。这年春天,岭南和岭北发生了两起特大森林火灾,造成了严重损失,留下了惨痛教训。为此,黑龙江省政府按照林业部总体规划要求,对大兴安岭林区进行了营林性开发建设。1955年7月,由省林业厅森林经营局局长张海龙、黑河地区行署专员俞树田为主,成立了大兴安岭建设委员会,从全省各地调集六千多民工、一千四百多匹马,乘船逆黑龙江北上,9月在林区开始施工,打通了一千二百公里简易公路,架设了一千二百多杆电话线路,沿江建起了呼玛、开库康、额木尔、漠河四个林管区、四十三个森林经营所、二十六座防火瞭望塔、三处防火气象站、以及若干处防火检查站,配备了七百五十七名专职护林员,和二百九十名森林警察,并建立了严密的规章制度,开展了森林保护和抚育生产,初步形成了护林防火的指挥网络。与此同时,内蒙古自治区在林区的东南坡,建立了九个森林经营所。牙林铁路由库都尔向北延伸至根河;西线由朝中向西修建至莫尔道嘎;东线由伊图里河向东修建至阿里河。从而由北至南,从东到西,将大兴安岭林区的森林资源,第一次经营管理起来了。1956年9月,受政治经济形势影响,加之组织上准备不足,这次开发被迫中途下马。
第二次开发始于1958年7月,黑龙江省决定依靠本省力量开发大兴安岭北
坡林区。内蒙古自治区也做出开发大兴安岭东南坡林区的决定。黑龙江省采取老局包新局的方法,从全省林业部门抽调八百多名职工,由佳木斯乘船逆黑龙江而上,进入大兴安岭林区的建局地点。经过两年多艰苦卓绝的开发建设,在北坡建起了十二个林业局、六十四个林场、一百一十多个居民点,队伍一度扩增至三万五千余人,并已使塔河镇和加格达气镇初具规模。1960年5月,经黑龙江省委批准,在塔河成立了呼玛林管局。但由于交通运输极其困难,生产生活物资供应不上,有时难免发生断炊现象,不得不用飞机空投救援。因受各方面条件限制,林区政权建设跟不上,开发建设缺乏社会依托,新建林场大多无法投产,加之“三年自然灾害”的影响,从1961年9月至1962年2月,省委经过几次调整布局,最终按照国家林业部的意见,决定除保留富饶林业局建制,承担护林、护路、护产、待机开发的任务外,呼玛林管局与黑河林管局合并,其所属林业局、林机厂,地方的商业、粮食、银行、邮电等部门全部撤转。直到1963年7月撤转方才结束,历经近四年的第二次开发被迫下马。
两次开发虽然都未取得成功,但却建立了一定的基础设施,培养了干部,锻炼了队伍,积累了经验,为第三次开发奠定了基础。
吃过早饭,他们随张副部长来到库房,抬出了两顶棉帐篷,领取了订购的物品。铁军领着孙虎子和李子彬结完了账,对嫩江人武部的支持和款待,向张副部长等人表答谢意。其他人已将物品打包分装,并用木头做了几节小爬犁,把又大又重的帐篷顶放在上面,可以由几个人拉纤似的拽着走——这是部队在长白山创造的方法。张副部长告诉铁军:“两个鄂伦春向导已经到了,在嫩江北岸哈达阳那儿等着呢。他们是父女俩,父亲叫索伦风,是出名的猎手。1954年春天,林业部组织进行第三次森林调查,索伦风就给调查队当过向导。按照咱们事先的商定,他们把给养先驮走了。”张副部长最后提醒说:昨晚收到天气预报,要过来一股寒流,你们要有所准备。人武部的战友与大家握手道别,用长长的军礼送他们踏上征途。
出城不远,就到了江边,放眼望去,一片白茫茫。看不到几棵挺拔的大树,多是些蒙着厚雪的树丛,与冰天雪地融合为一体。分辨不出江和岸,脚下直至极远处,全都被冰雪覆盖着。凛冽的寒风打着呼哨,在空旷的雪野上肆虐。碧空中飘浮着细碎的冰晶,白亮的太阳显得有气无力。风,扫在暴露的面孔上,有针刺一般的感觉。冷,悄悄地侵袭着皮肉,像是粘在上面一般。吸进肺里的寒气,带有发呛的甜味儿;而从嘴里呼出来的气,则当即就变成了白雾。眉毛和帽耳朵上,很快就挂上了白霜。开始还有说有笑的队伍,渐渐地变得悄无声息了。他们除了棉衣之外,还全都穿戴着“四皮”:皮帽子、皮大衣、皮手套和皮大头鞋,还都背着背包,可还是感到冷。铁军问林中飞:“温度是多少?”拿着测温器的林中飞报道:“城里是零下二十五点五度,这儿是零下二十七点四度。”秦维民说:“还没到零下三十度呢,怎么感觉这么冷啊?”龙在天说:“一是江边空旷风大,又潮呼呼湿漉漉的;再就是刚走出来,对冷还不太适应。”铁军下令:“把红旗打起来。咱们到江上走!”
漫天皆白一点红,一队人马踏雪行。
在冰封雪裹的江面上走了两个多小时,他们才在江对岸哈达阳的一处高地上,找到了向导的住地。率先迎来的是两条狗,随后走过来一男一女,男人五十来岁,女人十八九岁。女人上前来跟大家握手,自我介绍说她叫索山花,男人是她的爸爸索伦风,他们带着两匹马和三十多头驯鹿,已经在这儿等了一夜了。铁军也做了自我介绍,并叫大家自报家门。父女俩都穿着别致的民族服装:头上戴着狍头形的皮帽子,身上穿着用狍皮缝制的衣裤,外面还罩着长袍,也是用狍皮做的,并印有各式花纹。孙虎子对索山花说:“你的汉话说得不错呀。”索山花说:“我是高中毕业生,汉话说得呱呱的。不像爸爸,只能听懂,却说不好。”孙虎子说:“你的帽子像个兽脑袋,可不可以让我戴一下?”索山花马上摘下帽子,给孙虎子套在了头上,笑道:“你戴上真就像个傻狍子。”孙虎子摸着帽子说:“这两个角像是原装的,耳朵是不是后缝的呀?”索山花说:“这是用整个狍子头皮做的,只是把两个耳朵割了下来,再用狍皮做俩假的缝上去,为的是防止被人当成真狍子给打喽。”“你这帽子真好,既保暖又轻巧。”孙虎子把帽子还给了索山花,指着身旁的一头驯鹿问道,“它就是‘四不像’吧?说是这东西头像马,角像鹿,身子像驴,蹄子像牛。这还真像哎。”索山花说:“它学名叫麋鹿,也被叫做驯鹿。”“驯鹿?那它是你们驯养的吗?不是带来三十多头吗?那些个都在哪儿呢?”“它们是野生动物,但是听我们的话,也可以说就是我们放养的,我们不仅能把它们召唤来,还能让它们帮着驮运东西。”孙虎子试探着摸了一下鹿角。索山花笑道:“看你个胆小鬼样儿。它们性子温顺,对人很亲近的。”说着掏出个铁盒子,当当当地敲了起来。一会儿功夫,一群驯鹿便跑了过来。索山花倒出盒子里的东西,挨个喂给它们舔食。孙虎子问:“你给它们喂的是啥呀?”“盐。有了这东西,它们才听话。”
索伦风动手拆“房子”。林中飞跟过来帮忙,问道:“这帐篷是叫‘斜仁柱’吧?也叫‘撮罗子’对吧?”索伦风吐出了四个字:“木杆屋子。”大家很快就把物品归置好了,并按向导的要求绑到了鹿背上。孙虎子问索山花:“帐篷顶怎么办?能用驯鹿驮吗?”索山花说:“这东西太大太重了,就是马也驮不动它,驯鹿那就更不行了;用几头连起来驮,在林子里没法走。驯鹿这东西不像马,它就能驮个百十斤。我们打猎全是骑马的。”林中飞说:“那就还是拉着走吧,在雪上走挺轻快的。哎,山花姑娘,你们怎么也使唤驯鹿呀?不是鄂温克人才用它吗?”索山花笑了笑说:“谁说的?驯鹿也是我们的财产。知道‘鄂伦春’是什么意思吗?它有两种含义:‘使用驯鹿的人’和‘山岭上的人’。只不过,鄂温克人是以养殖为主业,而我们却是以狩猎为主业。”索伦风用雪把火塘埋好,随后牵过马来让铁军骑。铁军摆着手说:“这怎么行?你们鄂伦春人是一人一马一杆枪,都骑惯马了,走路怕不行。大哥您就别客气啦,骑马在前头带路吧。”随即发出命令:“出发!”
这是一支长长的队伍。索伦风骑马挎枪,手里拿着把砍刀,领着一条猎狗,在前面带路。战士们背着行装扛着枪,排成一路纵队紧随其后。索山花带着一条猎狗,领着连成一串儿的驯鹿群,驮着各式各样的物品,跟在后面。几个战士用爬犁拉着帐篷顶,拉纤耍龙似的走在最后面。
风渐渐停了,却飘起雪来。雪花大大的,白蝴蝶似的,在空中翩翩起舞;落在衣服上,发出沙沙声,感觉就像是沙子,硬硬的、散散的、轻轻地飘落下来,松松地浮在雪地上,踩上去似乎有弹性。
铁军对林中飞说:“打开红旗,起头唱歌,就唱咱们的《开路先锋之歌》。”
钱诗剑端着照相机,拍了起来。
歌声响起来了——
红旗劈开千里雪,
大兴安岭我来啦。
开路先锋铁道兵,
踏破禁区改山河。
修桥筑路开宝库,
无私无畏为祖国。
开宝库,改山河,
开路先锋铁道兵,
无私无畏为祖国 ……
沿着一条似有似无的小路,走了一个多小时,大家开始冒汗了。铁军下令打尖吃饭。大家便把背包放到了地上,按照事先的布置与分工,有条不紊地忙碌了起来。郝向杰拿出水壶要喝水,可发现水早已冻成冰了,遂抓了把雪放到嘴里嚼,说:“我就害怕它冻了,放到大衣里面了,结果还是冻实了。”林中飞说:“马上烧开水,你先等等呗。”两个战士抡锤打钎,可半天也没钉进去。铁军走过来说:“别钉了。去把刀锯拿来,再拿来把铁锹,把铁丝儿也拿来。”说着走进树林,选出了三棵树,说:“就用它们做桩子,代替钢钎来架锅。”一个战士笑道:“这个招儿高,省老事儿了。”拿起刀锯,找好位置,便拉了起来。另一个战士挥起锹锹,开始清理周围的杂物。随后,他们把铁丝儿绑在树桩子上,做成了一个三角架子。有人从驯鹿身上卸下行军锅,并且装上了满满的一锅雪,抬到这个锅架子上。另几个人捡来柴火,很快就把火生着了。不断地往锅里加雪,终于烧开了一锅水。
两个向导在另一处,早已烧开了一锅水。铁军走过去说:“还是你们快。这个灶可真简单,要高要低随便调。”向导就地取材,用了两棵小树,把一棵弯下来,绑到另一棵上;把用铁丝儿兜着的锅,往弯树上面一挂……索山花拿出个袋子说:“这是肉干儿,你们吃不吃?”铁军接过肉干儿,说:“咱们是一家人,以后一起吃饭。当然,如果认为饭菜不可口,你们也可以自己开伙。”把肉干儿放到嘴里嚼,说味道不错,就是太硬了。遂叫孙虎子拿来两套餐具:两个饭盒和两付勺子、叉子,送给了他们。
大家坐在背包上,就着开水吃饼干。又把经火烤过的猪肉罐头,用匕首一一撬开,轮流挑着吃。索山花拿出些肉干儿来,分给大家品尝。刘铁胜嚼着肉干儿,问这是什么肉啊?比猪肉罐头好吃多了。索山花说这是狍子干儿,哪儿有猪肉罐头好吃啊。孙虎子请索山花讲故事。索山花笑道:“我哪会讲故事?你们想听什么?”龙在天问:“你们鄂伦春人是不是只吃肉啊?”“以肉食为主,当然也吃菜——山野菜。”刘铁胜说:“你们是不是非常好客呀?”索山花说:“只要有人到家,不管认识不认识,一律好酒好肉招待,临走还要赠送礼物。还有出猎回来,不管相识与否,只要提出想要点儿肉,主人就会把刀子给他,让他自己动手随便割。”孙虎子玩笑似的说:“那想全都拿走,是不是也行啊?”索山花翻了翻眼睛:“怎么跟你说呢?我们狩猎回来,肉是要均分的。不过,像你这一类人,要多给点儿的。”孙虎子问:“为什么呢?”索山花笑道:“要照顾老弱病残哪。你应该属于‘弱’的吧?”大家便笑。钱诗剑对索伦风说:“索大哥,咱们走了十来里地了吧?怎么一直见不到大树啊?再往前看过去,也还是挺荒的。”索伦风说:“……砍了……烧了……小日本儿……抢……”索山花给他“翻译”说:“我爸爸是说,大树都被砍光了,再就是被烧没了。日本小鬼子掠夺似的采伐,把附近的木头都给抢光了。”秦维民忿忿地说:“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时候,烧杀抢掠,穷凶极恶,罪恶滔天。”龙在天沉重地说:“摊上这么个邻居,也真够不幸的了。它就守着几个海岛,既没有多少资源,也没有战略纵深,而且还总闹地震,危机意识愈演愈烈,总想着向处扩张。国家不大,却要称霸;个子不高,野心不小;表面谦恭,内心险恶。我们别无它法,只有奋发图强,尽快繁荣富强起来,才能立于不败之地。”
又走了两个多小时,已是午后三点多了。雪不知何时停了,天似乎更加冷了。铁军望了望四周,跟索伦风商量:“你看在这儿设营行吗?”索伦风纵马跑到高处瞭望了一番,回来对铁军说:“好。行。”两人选择的设营地点不谋而合,看好的都是坡角向阳背风之处。
放下行装,卸下物资,战士们按部就班地忙了起来。平地的、放样儿的、伐树的、搭炉子的、劈柈子的……锯的锯,钉的钉,叮叮当当,说说笑笑,紧张而有序,熟练并默契,转眼之间,两座帐篷架子就立起来了,把篷布篷顶往上一围一盖,营地的样子就出来了。炉子是用小号油桶改制的,在帐篷中间安放妥当之后,接上炉筒子,便生起火来。在外面还另搭了个行军锅灶。两个炉眼儿一起开,一个煮饭一个做菜。
向导的“斜仁柱”建起来更加省事。父女俩砍来了二十多根五六米长的树杆子,把几根顶端带杈的咬合在一起,把其它杆子均匀地搭在上面,形成一个圆锥形的伞状骨架,再在外面覆上几十张狍子皮,一架既可防风避雨,又能保温御寒的“斜仁柱”就搭好了。里面并不放炉子,而是在地面生火,烧出一个火塘来;上面吊个铁锅,用来烧水做饭;顶上预留的通气孔,既可走烟,又能采光。
索伦风拿着一支小口径枪,跟着被索山花放开的驯鹿,信马由缰地向坡下走去。刘铁胜走过来,问索山花:“山花姑娘,索大哥这是去放鹿吗?驯鹿这东西吃什么呀?”索山花说:“驯鹿主要是吃苔藓,它们自己会去找的,放出去就不用管了。我爸爸跟出去,是到周围转转,看看有没有危险动物,再顺便捎点儿鲜肉回来。”“鲜肉?什么鲜肉?”“就是兔子、野鸡之类的。”
铁军带着几个人,铲雪埋压帐篷脚。突然听到了几声枪响,有些吃惊,问道:“怎么回事儿?”赶过来的刘铁胜忙说:“是索伦风大哥,他出去打猎了。”
过了一会儿,索伦风回来了,把两只雪兔和四只飞龙扔给了索山花。几个战士围上来看。孙虎子说:“这兔子咋这么白呀?简直比雪还要白。”“这就叫雪兔。”索山花说着拔出猎刀,在两只兔子的腹部各划了一下,三下五除二,便剥完了皮。收拾飞龙则更加麻利,直接用手将其撕开,连毛带皮一起剥掉。随后,逐一撕开肚皮,去掉肠子肚子,还有飞龙的嗉子,放到雪里揉搓几下,把上面沾的毛和血捋掉,炫耀地说:“完活儿。等着吃烤兔子、喝飞龙汤吧。”
大家聚到一个帐篷里吃饭。没有桌椅,全都站着,挤挤插插,热热闹闹。有些人跑到了外面,在冰天雪地里吃着。大米干饭干菜炖肉,再加上烤兔子和飞龙汤,吃得那叫一个香。所谓的干菜,是脱水蔬菜,大多是土黄色和棕褐色,几乎全是粗纤维的叶菜,也有茄子、萝卜之类的果菜,经脱水之后压缩成块状,储存、运输和烹调都很方便;只是吃起来口感要差多了,没有新鲜味儿和脆生劲儿,似乎叶绿素全都流失光了。然而,在这所谓的高寒禁区里,在这冰天雪地的环境下,能够吃到可以称之为“菜”的食物,实在可以让人感到庆幸和满足了。罐头猪肉炖雪里蕻干儿,味道还是蛮不错的。可是,要与飞龙汤比起来,就不在一个档次了。秦维民第一口喝进嘴里,竟好半天舍不得咽下去,吧嗒着嘴说:“这也太鲜了,放味之素啦?”孙虎子笑道:“放那东西还叫飞龙汤?什么调料都不用放,也不能放,只搁点儿盐,原汁原味儿,它就这么鲜!要不怎么是贡品呢。”龙在天说:“看来你没少吃啊。军需科嘛,有口福啊。”孙虎子说:“去年‘8.1’节前,地方上来慰问,送来了十几只,本人吃到过一小碗。小兴安岭和长白山也有飞龙,只是没有大兴安岭这儿多。”索伦风说:“皇家……飞龙……上贡,下令……”索山花“翻译”说:“我爸爸说:飞龙是给皇家吃的,要不怎么敢叫‘飞龙’?我们猎民要给皇家上贡,每年都会给我们派任务。”郝向杰夹了一块肉,边嚼边说:“这肉像是有点儿酸,还没有汤的味道好。”两只烤兔子被分而食之,也赢得了一片叫好声。
吃过了饭,已经将近六点了,有人把灯点上了。这是一盏汽灯,发出白炽的光。索伦风不无羡慕地说:“亮。好。”铁军对孙虎子说:“你给他们送一个去。”转头对众人说,“大家马上整理内务。八点半晚点名。解散!”
孙虎子邀了刘铁胜,拿着汽灯和煤油,走进了“斜仁柱”。孙虎子点亮了汽灯,把马灯给换了下来,向索山花讲了讲汽灯的使用方法。刘铁胜坐在一个铺上,说这铺可真暄腾,铺了好几层皮子,肯定冻不着。索伦风看着他,有些不高兴,说:“你……不……”索山花忙抢过了话头:“没事儿呀。不知不怪。”转而对刘铁胜说:“我爸怪你坐错了地方。按我们鄂族人的习俗,男客是不能坐女铺的。”刘铁胜慌忙站了起来:“我哪儿知道啊?这可怎么办?”索山花开玩笑说:“那你就娶了我吧。”孙虎子笑得拍手打掌:“好好好!刘铁胜前年离的婚,正踅摸着找对象呢。”刘铁胜臊得急忙说:“对不起对不起。我先走一步啦。”
八点三十分,响起了一阵哨子声。林中飞在外面喊道:“集合!到一号帐篷集合!”铁军见人都到齐了,便说:“同志们,今天大家很辛苦,行进了四十多里,挺进大兴安岭的第一炮,算是打响了。即将迎来的这个夜晚,对我们无疑是个考验。因为要连续行军,必须得天天设营,匆忙设立的临时性营地,没法搭建固定的取暖设施,用小杆儿搭的床,怎么可能不潮啊?没有火炕、火墙,就这么个小铁炉子,再怎么烧也还是冷。据嫩江人武部的同志说,马上要过来一股寒流。现在,外面的温度已经超过了零下三十度。帐篷里面,靠近炉子这儿,烤得站不了人;而在边角上,又冷得上霜。大家可以围着炉子,转着圈儿颠倒着睡。必须把鞋垫都烤干喽!最好穿着鞋睡,棉衣也不要脱。夜里站岗一小时一换,不必一直站在外面,但一定要出去转转。不准往门口倒水。起夜要走得远点儿。嫩江古话可是说了:‘出必勤以掌温耳鼻,少懈,则鼻准死,耳轮作裂竹声,痛如割。’要想不缺鼻子少耳朵,就千万不要掉以轻心。”
熄灯之后,一片晦暗。风雪悄悄地袭来了,帐篷好似三叶扁舟,在林涛雪浪中颠簸浮荡。篷顶飘出的三条烟柱,迎风冒雪纠缠着升腾。子夜时分,气温骤降。带岗的铁军站在外面,打亮手电查看测温器,竟然达到了零下三十八点六度!
他进到帐篷里,发现有人起来了,站在炉子前烤火,——是孙虎子和龙在天。孙虎子对铁军说:“十个脑袋挤一个炉子,离得近了,能烤焦头发;离得远喽,腿又冻得慌;脚冲炉子,又冻鼻子。冰火两重天哪。这也忒……忒他妈冷啦!”边说边打寒战,不时揉着鼻子,说是冻感冒了。龙在天颤颤巍巍地说:“和衣而卧,还是挺冷。被冻醒了,烤烤火吧,前胸刚刚烤热乎啦,后背却已经冻透了。‘火烤胸前暖,风吹背后寒’,这回算是领教了。”李子彬和吴无吾也被冻醒了,起来边烤火边活动腿脚,打着哆嗦一个劲儿叫冷。铁军担心有人会被冻伤喽,考虑了一下,便大声叫道:“起床!起床!都起床!”
走出门来,喊道:“起床!起床!穿好‘四皮’,带上口罩,集合!”两个帐篷里的人很快跑了出来。铁军命令:“列队!两路横队。原地跑步走!一二一,一二一。”孙虎子却一屁股坐到地上,哆哆嗦嗦地哭叫道:“冻……透啦——都,还跑……个屁呀……外头儿……更、更冷……”刘铁胜冲着他吼道:“哭个屁?熊玩意儿,起来跑!”孙虎子嚎啕大哭:“这、这这……还、还、还让不……让人……活啦?”铁军说:“同志们,看来寒流真的来了。我担心有人会被冻伤,因此决定起来活动,靠跑步来取暖。我们在这儿挨冻受苦遭罪,为的是谁?图的是啥?这还用说吗?祖国的需要,就是战士的使命。毛主席教导我们说:‘中国人死都不怕,还怕困难吗?’征服高寒禁区,打开绿色宝库,支援国家建设,我们铁道兵责无旁贷,就是应该冲锋在前!大兴安岭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,我们就应该用不屈不挠的精神,也给这高寒禁区回敬个下马威!马上要到‘八九’了,春天已经来了,寒流是暂时的,坚持就是胜利!刘铁胜,你来照顾孙虎子,马上扶他进帐篷。其他人向右——转!跟着我,跑步——走!”
索山花跑了过来,对刘铁胜说了几句,两个人架起孙虎子,把他扶进了“斜仁柱”。
风雪迷漫,寒夜凛冽。十九个人绕着帐篷跑圈儿。口号声声震动夜空:“一——二——三——四!”“一二三——四!”铁军命令齐步走,起头唱起了歌来——
……
爬冰卧雪战高寒,
风餐露宿苦为乐。
备战备荒筑长城,
挥汗洒血唤春色。
钢铁大道穿林海,
铁龙奔腾奏凯歌。
穿林海,唤春色,
备战备荒筑长城,
铁龙奔腾奏凯歌。
天亮后吃过早饭,一行人又上了路。越往前走林子越密集,成片的大树越来越多。河川上多是张牙舞爪的柳树,夹杂着胡搅蛮缠的菠萝柯子。小丘上多是桦树,银干婀娜的白桦,枝条散乱的黑桦,在灌木的包围中,显得亭亭玉立。高岗上是落叶松的领地,高大挺拔的笔直树干上,延伸出纵横交错的枝杈。偶尔能见到樟子松、马尾松以及油松,碧绿的针叶给雪野平添了勃勃生气。林木的枝叶上堆着朵朵雪团,地上也积着厚厚的雪,踩在上面松松软软的。索伦风不时挥动砍刀,除去拦路的枝枝杈杈,以防它们钩衣刮脸,或是碰到驯鹿的角。用爬犂拉着的帐篷顶,在平地上走得还顺畅,下坡时滑行更加轻快;麻烦的是上坡,只能抬起来走。五六个人合伙扛着它,磕磕绊绊地很是吃力。遇到无法通行的地段,战士们就用锯和斧子,甚至动用大镐和铁锹,硬是开出一条通道来。
就这样走了一周,2月27日傍晚,来到了加格达气。
加格达气四面环山,是个不大的小村庄。总算见到了人间烟火,气温也变得暖和些了。恰逢正月十五,晚饭比较丰盛,而且还有酒喝。
饭后开起了赛诗会。篝火映明月,诗情伴笑声。大家做的多是顺口溜,也有几首还算是不错。钱诗剑夺得头筹,龙在天是第二名,林中飞获得第三。
钱诗剑写的诗名叫《征帆》——
群山像沸腾的大海,
颠连起伏,狂涛怒卷。
密林像无垠的碧波,
奔腾舒长,漫向天边。
铁道兵战士的帐篷啊,
就是林海碧波中的船。
那豪迈雄壮的歌声哟,
就是这船上的帆。
看,野兽像水里的游鱼,
不时撞上船舷——
惊奇地跑近帐篷:
“咦?哪里来的物伴?”
嗳,这不叫物伴,
这就是我们的战船!
篷顶漫着东海的水气,
篷布染着昆仑的云烟。
听,风雪像海上的暴雨,
不停扑向舱面——
疯狂地威胁帐篷:
“嗨!这儿是我们的乐园!”
哈,你的“乐园”?
这里是我们的家园!
帐篷汇起生涯的浪花,
红旗卷来祖国的春天。
我们的歌声永不停息,
雪压不住,风吹不散,
乘着时代的浩荡劲风,
推动“战船”飞驰向前。
帐篷是船,歌声是帆,
我们的双脚就是桨片,
——劈开山海林涛,
留下一条钢铁的航线。
龙在天写的诗名为《梦》——
是突兀的岩丛?
是停泊的帆篷?
军营,和大山凝为一体,
帐篷,同林海一起翻腾。
夜幕在风雪中旋转,
新安的家多么寂静。
霜花在被子上绽开,
战士的汗流进梦境——
漫山的古树在呼喊,
遍地的宝藏在涌动……
你们急?我比你们还急呀,
明天就叫你们为祖国立功!
——迎着西伯利亚的寒流,
——负着打开宝库的使命,
咱千里转战挺进林海,
咱双手托起大兴安岭。
挥红旗,扫落高寒的铁锁,
——我们的歌声就是雷霆;
迈铁腿,跨过禁区的界石,
——我们的脚步就是春风。
一镐刨开百丈冻层,
一锤砸碎千里冰封;
摘下天上的彩虹铺向河川,
叱咤钢铁的长龙伸进群峰……
帐篷啊,是高楼的雏形,
战士啊,是开路的先锋。
看见他们睡梦里挥动的拳头,
仿佛听到了明天开山的炮声。
林中飞的诗是《写在雪地上的诗行》 ——
雪的大地,
雪的海洋,
雪的狂涛,
雪的怒浪。
红旗辉映白雪,
战士进山测量。
有人在雪地上,
写下一篇诗章——
“今天在这儿勘测打桩,
留给雪原不朽的诗行。
明天在这儿架桥铺路,
留给边疆永恒的春光。”
意境似深远的天空,
联想似丰富的海洋,
豪情烈火一样灼热,
理想金子一样闪光。
是那花杆戳透了冰层——
你探出了深山的苦难以往?
是那塔尺刺破了云层——
你阅尽了宝库的妖娆景象?
还是测旗挥退了风雪——
你看到了祖国期待的目光?
还是测镜望穿了群峰——
你看见了林区未来的辉煌?……
冰雪埋不掉这火热的诗行,
它却把冰雪化为春水流淌。
雪融化了,诗行还在。
看——一条铁路纵贯北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