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千里转战
1963年年初,铁道兵扩编十万人;于3月至6月,进行了整编。其中,承担森林铁路、公路修建任务的第三、第五、第六和第九师,按每师五个团、每团四个营、每营四个连、每连一百八十三人编成;每师定额由一万零四百人,增为两万零三百六十三人。
1963年2月,铁道兵执行林业工程任务全面展开。部署在东北地区的第三、第六和第九师,共投入十四个团的兵力,担负吉林、黑龙江和内蒙古三个省区的林业工程任务。第二、第五、第七和第十一师,共投入九个团的兵力,承担南方五个省的林业工程任务。1963年和1964年,分别承担的一百三十二项和一百六十三项林业工程,都如期或提前圆满完成了任务。共完成土石方两千一百二十二万立方米,桥梁十六点九公里,森林铁路铺轨一千二百五十五公里,林业公路八百二十一公里,加上贮木场、通信、信号、房建、给水等工程,投资共一亿五千六百五十七万元,使林区的交通状况、林业的基础设施,都得到了明显的改善。
1964年5月22日,中央军委办公厅批准铁道兵参加大兴安岭林区会战。担负修建嫩林铁路任务的第三、第六和第九师,立即着手调查了解大兴安岭林区情况,分批审查工程设计文件,拟制兵力部署方案和施工组织计划,研究解决部队开进的有关问题,积极进行各项施工准备工作。从7月初开始,即派出先头部队,从小兴安岭和长白山等地区,分别进入大兴安岭林区,进行勘察、设营和修建运输便道,为大部队进驻创造条件。
铁三师第一阶段的任务,是修筑大杨树至大扬气段,线路总长一百八十公里。部队开进的位置,从南至北依次是:第十四团驻乌鲁布铁,第十三团驻朝阳村,第十二团驻白桦排,第十一团驻小扬气,第十五团驻大扬气。
第十五团预定驻扎的大扬气,位于全师整个战线的最北端。7月上旬,先头部队十四连,从牡丹江地区千里跃进,经牙林线抵达加格达奇。
会战前夕的加格达奇,已经开始热闹了起来。原本荒置的火车站,一时间人欢马叫。各路先遣部队、各种物资材料,都要经这里转运。一座座帐篷犹如雨后春笋,在站前空地上纷纷冒了出来。操着各地口音的官兵,相互热情地招呼问候。
十四连搭起帐篷,在这儿过了一夜,早饭之后开拔,一路向北行进。开始时还有路可循,越往前走人迹越少,后来便扎进了原始森林。这个季节的大兴安岭林区,自然风光美不胜收。山围绿屏,鸟鸣空谷,岚烟缥缈,雾气氤氲,仿佛仙境一般。遮天蔽日的苍松古树,浓荫匝地。弥漫林间的松脂芳香,沁人心脾。斜挂碧空的一轮红日,给林海镀上了金黄色,给人以如梦似幻的感觉。
林中飞已是十四连的上尉连长。1964年2月末,师先遣小队完成任务之后,大家的职务大多有所变动。李子彬也下到了十四连,被任命为副指导员兼司务长;铁军调第十四团任副团长;郝向杰调第十三团任副参谋长;龙在天调师军需科任科长;刘铁胜调师汽车营任营长;秦维民升任师技术科科长;吴无吾调第十一团一连任指导员;只有孙虎子因为鼻子被冻掉了,从2月末开始一直在师医院治疗。
从加格达奇到小扬气五十五公里,十四连通过式的走了两天。往下到大扬气的二十九公里,就是第十五团分担的路段。这条路线在四个多月之前,林中飞和李子彬随师先遣小队曾经踏查过,这次便没有再找向导。当时他们开辟出来的那条小径,眼下又被枝叶封得严严实实。这段路紧傍着多布库尔河,先前先遣小队经过时,冰雪覆盖,倒还好走。眼下却不行了,简直无处下脚:沼泽遍布,泥泞不堪。只能卷起裤腿子,在泥水里趟着走,在塔头上跳着过。有的地方深不见底,陷进去会危及生命。去年底刚入伍的张一心,一不小心就陷了进去,转眼水就淹到了胸口。十六班长梁满仓慌忙去搭救他,不料也陷了进去。林中飞赶了过来,叫他们不要乱动,否则会越陷越深;急忙让人找来一根长杆子,把杆子的一头递给梁满仓,指挥几个人合力拉拽,才把他从泥里拔了出来。接着如法炮制,救出了张一心。张一心惊魂未定,磕磕巴巴地说:“老班长、林连长、战友们,谢谢、谢谢啊。”林中飞笑道:“这有什么好谢的?难道不该救你吗?”张一心认真地说:“这可是救命之恩,哪有不谢的道理?”梁满仓张开一只大泥手,在他的脸上抹了一把:“我叫你耗子咬皮球。战友是骨肉兄弟,怎么能见死不救?”本就一脸泥水的张一心,这下子变成了个大黑脸,惹得大家一片哄笑。张一心也跟着笑,佯装着张牙舞爪,要去抓挠梁满仓。梁满仓急忙后退,却一屁股坐到了泥水里。林中飞出面制止:“别闹啦!别闹啦!注意安全。看来你们是没累着啊。看看前面这段路,恐怕不怎么好过。”前面是一个小山坡,长满细高的树苗子,墙壁似的密不透风。战士们挥刀抡斧,披荆斩棘;手脸被划伤,衣服被刮烂,汗水泥水交流,个个脏头垢面,走得异常艰难。再加上在这段儿路上,他们要进行测量定线,还要按照预定方案,为连、营、团驻地选址。因此,行进速度便慢得多了。短短的二十九公里,本准备用两天时间,可却走了整整四天。所带给养本来就不多,这一耽搁便有些危急了。林中飞忙分出一半儿兵力,返回加格达气去运给养。剩下的人来到本连队驻地,开始正儿八经地安营扎寨。
从小扬气到大扬气,有人迹却没有人烟。“扬气”是鄂伦春语,为“打尖、休息”之意。解放前,除鄂伦春、鄂温克、达斡尔、蒙古等少数民族狩猎外,只有资本家、封建把头和“白俄”所雇用的工人,坐船逆多布库尔河北上,在这一带滥砍盗伐“拔大毛”(挑选大树好材砍伐),然后利用河水向下流放;特别是1931年日寇占领东北之后,森林资源遭到了严重破坏,多布库尔河两岸的成过熟林,几乎被他们洗劫一空,因而形成了大片的次生林。这些掠夺者只能春来冬走,便显得愈发的贪婪和野蛮。解放后,除林业部组织过一次调查外,这一带几乎再没外人光顾过。
连队到达预定位置后,林中飞带着全体干部,实地踏查选择设营地。大家边走边议,很快就有了定案。营址定在线路西侧坡脚的一处岗地上,这里既背风向阳,又濒临河边。林中飞随即画出了一张设计草图。根据地形地貌,他把营区规划为方框形,长宽都是六十米,坐北朝南,前开大门,中为操场,后设连部,左右分别建会堂和库房,会堂后面是厕所,库房下面是菜窖,伙房设在西南角,后开门对着炊事班,其后竖排五顶帐篷,操场东面竖排七顶帐篷,大门两侧再各立两顶帐篷,帐篷之间纵横各保留两米的距离,中间的操场有一千二百多平方米。林中飞领着大家,现场确定了营区布局,划定了各个房舍的位置,并分派了具体任务:每个班负责搭建两顶帐篷,首先解决本班所用的帐篷;抽调十六个勤务,其中八人帮助炊事班盖伙房,另八人负责搭建连部帐篷。本是一个班一顶帐篷,再加上连部和炊事班的,这十八顶棉帐篷,全是大家又扛又抬,费劲巴力地带过来的。伙房、库房、会堂以及厕所,这些作用不同且不可或缺的房舍,需要用木材、砂石和泥土等材料,现搭现建。林中飞强调说:营区周边五十米,一棵树都不能砍,所需木料到线路上、或是后山上去采伐。
任务明确之后,大家各就各位,马上干了起来。
司务长李子彬领着抽调上来的八个人,再加上炊事班的十二个人,顾不上先搭住宿的帐篷,而是急急忙忙地建伙房。他们选材伐木,挖坑立柱,上梁铺檩……轻车熟路,按部就班,叮叮当当一通儿钉巴,便把房架子立了起来。林中飞赶了过来,命令马上停下来,说已经快四点了,瞅着像要变天,马上搭灶做饭。
米还没等下锅,天就阴上来了。狂风卷着乌云,乌云闪着电光,隐隐响起了雷声,林涛海浪般呼啸。李子彬对炊事班长说:“你带班里的人继续做饭。你们跟我去搬帐篷,把帐篷顶先拉上去,遮盖住下面的锅灶。”
林中飞跑到了场地中央,喊道:“三排长,你带一个班保护给养和背包,还有所有怕湿的东西,千万不能淋雨和受潮!四排长,你带一个班,去后面坡上挖排水沟。其余的人跟着我,突击这十顶帐篷。我看房架子都立好了,那就先把帐篷顶盖上。”没等他把话说完,一声炸雷震耳欲聋,雨点子就砸了下来。战士们冒着风雨,费力地覆盖帐篷顶。站在房梁上的张一心,被雨给浇得脚下打滑,一头倒在了房架子上,梁满仓一把抓住了他……张一心抹了抹脸上的水,羞愧地说:“我就是个废物。你都救我两回了。”梁满仓不以为然:“你个新兵蛋子,毛毛愣愣的。跟我学着点儿,不光胆大,还要心细。”
对付着把帐篷顶盖上了,把篷布也胡乱围巴上了,总算有地方避雨了。大家虽然穿着雨衣,却照样被浇得透湿。林中飞站在大雨中喊话:“同志们,战友们,老天爷跟我们开玩笑,要看看我们识不识交。其实是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呀,想要教我们吃不好饭、睡不好觉。我们怎么办?我们是铁道兵!铁道兵怕过啥?我们连死都不怕,还怕艰难困苦吗?下雨只当是给咱们洗澡啦,——正好大家都造得泥猴似的。一会儿吃完饭,就开始打地铺。打地铺是家常便饭,只是没有干树条子,就划拉些湿的对付吧。好在已经进入小暑了,就是下雨也冷不哪儿去。”李子彬过来报告说:“连长,饭做好了,开不开呀?教这雨给闹的,饭都做夹生了,对不起大家了。”林中飞说:“夹生也得吃啊。把灯都点起来。每个班点两盏马灯,免得吃到鼻子里去。把衣服都拧干喽,别把身子溻坏啦。”忽然一拍巴掌,兴奋地说:“哎呀,对呀!不是还有八顶帐篷没动呢吗?咱们可以拿过来当垫子铺啊。开饭开饭!”
各班派两个人冒雨跑到伙房,拎回来盛着饭菜的两个铁桶。菜是每人分一勺,饭是自己随便盛。又累又饿的战士们,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。高粱米干饭,清炖萝卜干,管它好吃赖吃,填饱肚子就行。
刚刚搭建的十顶帐篷,像是一条夜航的战船,在山海林涛中摇荡颠簸,灯光闪烁迎击着风雨。雨越下越大,夜越来越黑。灯影映照下的门口窗外,雨幕蒸腾如同烟雾一般。
还没等吃完饭,有人就动手了,冒雨摸黑跑了出去,解开帐篷往班里抬。连顶带墙铺双层还有余富,又干爽又暄腾,弹簧床似的。大伙儿马上打开背包,把军毯垫在最下面,把被子叠放在顶头,所谓的床就铺好了。既没有褥子,也没有枕头,军人的铺盖简单到不能再简单。
张一心没有铺床,一头倒在背包上,闭着眼睛想心事。梁满仓在他的光膀子上拍了一下,逗趣儿地说:“瞧这一身白肉,跟大姑娘似的。小家伙,想啥呢?”张一心愁苦地说:“这雨……什么时候能停啊?还有……饭菜,太难吃了,咽不下去。”他是大连人,勉强读完了高中,就在街头混混上了。其父是远洋货轮的船长,母亲是船队的医生,两个人常年不着家,将他托付给了姥姥。父母怕他学坏喽,便动员他去当兵,想让他受到锻炼,将来能有个出息。他真就愿意当兵,穿着军装挎着枪,多么威风体面哪。可那曾想当了个铁道兵,钻山沟,住帐篷,成天干活,又苦又累又脏又破不说,还总是吃高粱米和脱水菜,这叫他怎么受得了?便心灰意冷起来。唉,路走对了,门进错了……梁满仓掏出个巴掌长的烟袋,从烟荷包里挖出一锅子烟叶,好不容易才找来了火柴,点着后津津有味地抽着;看了看张一心,慢悠悠地说:“你们大连也是东北嘛,咋能吃不惯高粱米呀?”张一心撇了撇嘴说:“大连人料子裤子,苞米面儿肚子。我们家根本不吃高粱米,就连苞米面儿都很少吃。”“你们家条件不错呀,父母都是跑船儿的。打小你就娇生惯养,一直被姥姥宠着。”张一心蔫头耷脑不吭声。梁满仓径自说道:“能填饱肚子就该知足啦。解放前就不用提了,没饿死冻死就算捡着啦。前几年那是多困难哪,不也是吃糠咽菜吗?对了,你是城里人,吃供应粮,没怎么饿着啊。”张一心唉声叹气。梁满仓凑近了他,继续说,“是想家了吧?想家很正常,我也常想家。谁没有家呀?谁没有父母?谁没有老婆孩子?谁没有老亲近邻?……可是,如果人人都守着家,就顾着自己的亲人,那么,谁来建设国家?谁来保卫人民?”见张一心不动声色,不由得叹了一口气,把烟袋递向张一心,“来不来一锅子?抽烟不仅解乏,还能消愁解闷。”张一心还是被感动了,睁开了眼睛,笑了笑说:“我可没这个口福。这烟荷包上绣的,真就不像是鸳鸯。”烟荷包巴掌长短,上面绣着两只鸟。梁满仓曾经炫耀过,说这是老婆给做的,绣的是一对儿鸳鸯。司务长李子彬逗他说,怎么瞅都不像是鸳鸯,分明就是两只野鸭子。张一心现在提起这事儿,是想舒缓一下沉闷的心情。梁满仓满脸是笑:“管它像个啥呢,反正成双成对。这是人家的心意,说明她惦记着你,也让你别忘了她。”“嗳,你老婆……我嫂子,她漂亮吧?”“漂不漂亮自个儿说了不算,十里八村儿公认是美人儿,而且还是乡里的优秀教师。我要不是当兵了,她肯定不会跟我。”“她知道你是铁道兵吗?知道这是劳动大军吗?”“当然知道。可人家说:铁道兵咋啦?修铁路的兵贡献更大,要想富先修路嘛。劳动有啥不好?不劳动怎么过日子?当过铁道兵,将来回来了,就凭着乐于奉献的精神、吃苦耐劳的劲头,什么工作都能干好,什么困难都能克服。”张一心不免感叹:“这是善解人意呀?还是通情达理呀?班长你可真有福气,找了这么好个媳妇儿。”梁满仓美滋滋的说:“那当然。转过年,她就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。遗憾的是,到现在我还没见过孩子哩。”掏出一张相片来,自己先看了会儿,然后递给了张一心:“你看看咱这媳妇儿,不是我自卖自夸吧?还有我儿子,长得多像我,就是一个模子扒下来的。”就着朦胧的灯影,张一心看着相片,大致能瞅出个轮廓来,感觉女人真就挺漂亮,孩子虎头虎脑的,笑得是那么的甜。“老班长,你不是说你老家土吗?从照片上看不出来呀。女人漂亮,孩子水灵,这也不土啊。”“我们那儿人不土,但是环境真挺土。洮南府,洮南府,一天要吃二两土,今天不够明天补。地势低洼,常年刮风,总是暴土扬长的,隔三差五闹水灾。”“这也不咋的呀?不值得你惦心。”“儿不嫌母丑,狗不嫌家贫。怎么也是生我养我的土地呀,再说还有我的父老乡亲……”
雨渐渐停了,风慢慢息了,乌云悄悄散去,闪出来几颗星星,眨着眼睛窥视着大地。万籁俱寂,唯有水声,哗哗哗地响成一片,反衬得山野更加阒然。看来才下过的这场大雨,致使大扬气河水势陡涨。刚刚扎在深山老林中的帐篷,几星灯火在暗夜中顽强闪烁。
晚上八点半钟,照例进行晚点名。集合号声还没等落下,战士们便跑出了帐篷。可外面一片狼藉,没办法正常列队。林中飞遂命令:按班清点人数。随即,口令声此起彼伏,报数声响成一片。班长向排长报告,排长向连长报告。惯常的程序进行完了之后,林中飞开始讲话:“同志们!”分散站立的战士们,照例齐刷刷地立正。“请稍息。”林中飞语调平和地说,“今天一整天,大家很劳累,特别是突如其来的这场大雨,兜头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。饭前我已经讲过话了,今天的讲评就不搞了,只说说下一步的任务。生活方面:我们的给养本来就紧张,大雨又造成了一些损失,脱水蔬菜大多被水泡发了,为了避免霉变,只好腌成咸菜;还有两袋子高粱米也过了水,只能熬粥喝了。一、二排回加格达奇运给养,往返大约需要五六天时间;可这场雨下得不小,沿途河水肯定要涨,恐怕要影响他们的行程。因此,从明天开始实行定量。工作方面:今后五天,主要任务就是设营。设营的关键之处,就在于驱寒保暖。为了战胜大兴安岭林区的严寒,咱们给它来个炉子火炕一起上!这十顶帐篷要重新整修,然后再盘炕搭床、砌烟囱和建门斗,接着再搭另八顶帐篷。炊事班除了修理本班的帐篷,还要负责把伙房尽快建起来。会堂、仓房、菜窖后搞。对了,厕所可得尽快鼓捣出来,要不会影响新陈代谢的。这个光荣任务,就交给干部们吧。至于操场嘛,将分块儿承包,擤鼻涕抹擦胡子,就是一顺手的事儿。最后,营区还要立个大门,整它个威风凛凛的。大门的对联我都想好了,就写:‘豪情融化千里雪;壮志压倒万重山’。大家知道,我们十五团是63年4月才重建的,当时扩编的目的就是开发林区。我们是应运而生,并且生逢其时。林区的生活和工作经验,我们已经基本掌握了。长白山的林海雪原锻炼了我们。大兴安岭林区这个所谓的高寒禁区,也必将被我们所征服!我们英雄的铁道兵战士,就是大兴安岭上的青松,顶天立地,四季常青!马上打扫战场,归拢起树枝子,点篝火,烤衣裳。解散!”李子彬喊道:“连长,你在路上不是写了首歌吗?歌名叫《樟子松和铁道兵》吧?此时不唱,更待何时?”
篝火点起来了,湿树枝冒出很大的烟,像几条火龙从天而降,摇头摆尾地闪光散热。战士们脱下湿衣裳,就只剩下个裤衩子,围着火堆笑着叫着。火光映红了一张张年轻的面孔,把放大了的身影投向密林深处。
林中飞大声说:“都注意啦!大家请听,本连长献歌一首:《樟子松和铁道兵》。”——
巍峨兴安岭,
挺拔樟子松,
屏障护宝库,
北疆筑长城。
苍山不老松常青,
山有风骨树有情,
无怨无悔甘舍己,
愿为祖国立新功。
英雄铁道兵,
开发打先锋,
挥汗战高寒,
洒血铺彩虹。
山似军营兵如松,
林海雪原换新容,
无私无畏做奉献,
同为祖国立新功。
歌声乘着火光烟雾,在夜空中升腾飘飞,和着战士们的笑声和掌声,搅得苍山林海欢声回荡。
五天之后,一座漂亮而又壮观的军营,傲然屹立在深山老林之中。
这时候,粮食所剩无几,干菜已经吃光了。司务长李子彬被逼无奈,只好带着炊事班顿顿熬稀粥,再到周边采集蘑菇、木耳做菜。吃不饱的战士们也忙里偷闲,跑到林子里摘些野果子充饥。梁满仓抓到了一只小兔子,兴冲冲地拿到张一心面前,说几泡稀屎把你拉虚了,就用这兔子给你补补吧。可张一心死活不同意,非要把小兔子养起来。两个人为此吵了起来,正好被林中飞撞见了,他考虑了一下说,把兔子给一心吧,林子里动物多的是,要想吃就再去抓嘛。梁满仓疑惑地说,你不是下过令吗?——不准打野生动物。现在要开杀戒啦?林中飞苦笑了一下,说这也是被逼无奈,兔子急了还咬人哩。“老班长,你带上几个人,出去碰碰运气。”梁满仓兴奋地说:“就等着你发话呢。我碰到过一群狍子,近在咫尺却干瞪眼,这要是用枪,保准能打着。”林中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扔下一句“注意安全”就走了。梁满仓立刻带人出发……当晚全连就吃上了肉。
半个月之后,运输给养的两个排终于抵达了。他们是被两个猎民领着找来的,一起来的还有几十头驯鹿,驮着成袋成箱的粮食和干菜。这两个猎民正是索伦风和索山花。林中飞和李子彬急忙迎上前去,老朋友重逢一般好一通儿亲热。带队的指导员讲了事情的经过:他们还没到加格达奇,就赶上了那场大雨;好在是轻手利脚,总算跋涉过去了。可回来却遇到了麻烦:多布库尔河泛滥成灾,连人都过不去,更别说东西了,只好在河边露营苦等。三天三夜望水兴叹,却意外地天降救兵:索伦风父女打猎在此路过,闻听情况后马上伸出援手,很快找来了驯鹿群,分担了大部分辎重,领着他们绕道而行,费尽周折才赶了回来。李子彬逗趣儿地说:“你们要是再不回来,可真就要断顿儿了。这些天为了节约,顿顿做高粱米粥,顿顿吃咸菜;后来连咸菜都没了,只好用咸盐煮黄豆。大家就冲我发怨气,有人竟当着面骂我。”梁满仓笑道:“这一气儿高粱粥大咸菜,吃得张一心一个劲儿蹿稀。我去管你要病号饭,你死活都不给面儿,这不是找着挨骂吗?”李子彬说:“还病号饭?别矫情啦,高粱米都快没了,有粥喝就不错了。”林中飞说:“这回好了,今儿晚上,咱们改善伙食:大米干饭,干菜炖肉。索伦风大哥,麻烦麻烦你老人家呗,能不能出去跑一圈儿,给我们整点儿鲜肉来。”没待索伦风说话,索山花便说:“说什么麻烦哪?你们就等着吧。如果运气好的话,保证都能吃上肉。”
还真就碰上了好运气,爷俩儿打回来一只驼鹿。这东西本地叫犴大罕,是最大型的鹿。但全连那叫一百八十多号人哪,每人也就分到了一小块儿。可用骨头汤炖的菜,味道那真是好极了,大家吃了个不亦乐乎。
林中飞早就了解到:大扬气一带堪称苦寒绝塞之地,年均温度为零下二点八摄氏度,最高温度三十七度,最低温度零下四十三度,年均降雨量四百九十多毫米,降雪期为9月至次年6月,封冻期一百四十五至一百六十五天。因此,他对越冬取暖问题高度重视。根据在牡丹江一冬的经验,决定炉子和火炕一起上。所以,先前在设营的时候,帐篷里都搭上了炕,同时也安好了炉子,已做好了越冬准备。
大扬气距离小扬气二十九公里,这段路即由第十五团承担修筑。当务之急是抢修运输便道,以便把生产生活物资运进来。十四连作为先遣部队,负责整个便道的修建。林中飞原本是搞测量的,修便道可谓小菜一碟。他拿着指北针在前面定向,后面的人扛着水准仪放线,大部队跟着上来清道引。所谓清道引,就是清除标线内的杂物,显现出线路的大体轮廓。然后进行路床修筑平整,超高的地方就将其清除掉,遇到较大山石便放炮来炸;坑洼的地方就用砂石垫,取土太难便用木头填。整个路段大多依山傍河,清道引主要是砍伐树木。伐树不仅又苦又累,而且还非常危险。当时并没有电锯,主要靠大肚子锯,还有弯把子锯和斧头。两个人一把大锯,脸对脸坐在地上,一来一去地拉拽。伐木是个技术这活儿,战士们大多没干过。因为第十五团组建才一年多时间,绝大多数战士都是上年招的新兵。干部都是从兄弟部队调来的,同时还调来部分老兵作骨干。林中飞提出了两条措施,一是请干部现场教学,传授采伐技术和经验;二是实行老兵带新兵,发挥骨干的带头作用。
这天一大早,梁满仓带着张一心,来到了一棵大树下,选定了顺山倒的方向,坐到了地上开始下锯。这把“大肚子”锯,长约一米一二,两头都有把儿,两个人配合着,一来一去地对着拉。这是棵粗大的落叶松,笔直的树干高耸入云。两个人费了好大的劲儿,把下口和上口都拉透了,梁满仓站在上方推了推,可这家伙依然纹丝不动。梁满仓说:“这是‘坐殿’了。千万不能动。”张一心吓得大气都不敢出。梁满仓慢慢地脱下上衣,使劲儿向下方扔了出去,想用带起的风诱使树倒下;可根本不起作用。梁满仓嘱咐张一心:“你到我前面来,咱们俩慢慢地,瞅着树退着走。要是发现它要倒,一定要看准倒向,往相反的方向跑。放轻脚步,开始倒退。”两人蹑手蹑脚地向后退去。张一心紧张得浑身发抖,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。那棵大树真就向着他们歪了过来。梁满仓大吃一惊,一把薅起张一心,吼道:“往那边儿快跑!”一下子把他推了出去。猛然惊醒了的张一心,撒开脚跑得像飞一样。梁满仓瞪圆双眼,盯着倒过来的树,选准了方向,转身就跑……大树轰然倒下,腾起一片烟雾。梁满仓晚了一步,被一个大树杈子,给砸到了下面。跑到一边的张一心,回头看到了这一幕,吓得哎呀哎呀直叫唤;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,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,疯狂地挥动双手,拼命地扒着树枝,撕心裂肺地号叫着:“班长!班长!老班长!梁班长!”终于扒出来一道缝隙,梁满仓的脸露了出来——灰土和着血浆,糊成一张硬壳,分辨不清模样。张一心用鲜血淋漓的手,擦着这张血肉模糊的脸,呼天抢地说:“老班长,你醒醒,你醒醒啊!为了救我,你才……你可不……不能啊!……你媳妇儿、你儿子……怎么办?老班长,班长啊——”
战友们纷纷跑了过来,急忙锯下了那根树杈子,将梁满仓抬了出来。他赤裸的上身伤痕累累,一道道血口子惨不忍睹。林中飞坐在地上,抱着他的脑袋,泪流满面:“梁满仓,老班长,你醒醒!醒醒啊,梁满仓!”梁满仓终于睁开了眼睛,看着林中飞咧了咧嘴,又把目光转向了别处。林中飞忙把张一心的脑袋搬了过来,说:“老班长,——张一心,你看看他,完好无损。”梁满仓看着涕泪横流的张一心,淡淡地笑了一下,倏然合上了眼睛。战士们哭唤着:“老班长!梁满仓!你醒醒!老班长啊,你醒醒啊!”声音凄厉,山呼谷应。梁满仓却毫无反应,他已经与世长辞了。
林中飞站起身来,命令队伍集合,痛心疾首地喊道:“让我们向梁满仓老班长——敬礼!”庄严的军礼。奔流的热泪。
战友们用小杆做了一副担架,把梁满仓的遗体抬回了驻地,停放在会堂里。
李子彬让炊事班烧了一锅热水,和几个干部一起为梁满仓洗浴。随后,卫生员把伤口一一缝上,给他穿上了一身新军装。只是他的脸上毫无血色。张一心便拿着一块红纸,轻轻地在他脸上擦拭着。梁满仓的脸慢慢地鲜亮了,而张一心却嚎啕大哭起来。
林中飞领着木工班,打了一口白木棺材,抬到了会堂里,将梁满仓入殓。
当晚,战友们自动分班,为梁满仓守夜。张一心一宿未合眼,眼睛哭得像桃似的。
第二天一大早,为梁满仓送葬。旭日无言,林海无声,万籁俱寂。战士们抬着棺材,悄无声息地走着。
全连停在路边的山坡上,这儿已挖好了一个墓穴。林中飞站在队列前面,悲壮地说:“同志们,今天我们来到这里,为梁满仓战友送行。梁满仓为了救战友,献出了自己的生命。把生的希望送给战友,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,体现的是无私无畏的精神。什么叫无私?就是一心为公,舍己为人。什么叫无畏?就是一不怕苦,二不怕死。老班长梁满仓同志,为我们树立了榜样。干工作,他吃苦在前,奋勇争先,抢挑重担,赴汤蹈火;对战友,他充满爱心,关怀备至,披肝沥胆,春风化雨。他为了救战友,舍生忘死,为的是什么?原因只有一个,就因为是战友。战友是什么?什么是战友?一个锅里吃饭,一个铺上睡觉,一个操场摸爬滚打,一个工地流血流汗……朝夕相处,生死相依,相濡以沫,如同骨肉;同甘共苦,同舟共济,同心协力,胜似兄弟。这——就是战友!梁满仓曾经对张一心说过:‘战友是骨肉兄弟,怎么能见死不救?’朴实无华的话语,彰显高尚的情操。梁满仓同志用自己的实际行动,印证了战友情谊的崇高和伟大。我们将把梁满仓战友安葬在这里,让他亲眼见证我们继承他的遗志,把钢铁长虹铺到他战斗过的地方,让他为我们守护这条血染的铁路。青山处处埋忠骨,何必马革裹尸还?汽笛长鸣慰忠魂,烈士精神薄云天。下葬。高唱《铁道兵志在四方》,来给梁满仓战友送行。”——
背上了那个行装扛起那个枪,
雄壮的那个队伍浩浩荡荡。
同志啊,你要部我哪里去呀,
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……